為了安居樂業， 你可以去到幾盡?｜林松輝

為了安居樂業， 你可以去到幾盡?
文// 林松輝 香港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系教授，專研台灣電影。

在2020 年1 月11 日舉行的台灣總統大選中，民進黨的蔡英文以逾817萬選票連任，其主要對手國民黨的韓國瑜則取 得超過552 萬選票。韓國瑜在2018 年的九合一選舉中掀起一股「韓流」，異軍突起成為高雄市長;這次打着「庶民 總統」的口號參選，敗選後的簡短發言除了提到「台灣最寶貴的民主、自由、法治是我們無上珍寶」，更呼籲蔡英 文「為台灣人民開創幸福快樂、安居樂業的好日子」。 「安居樂業」，聽起來是多麼庶民、貼地、卑微、正當的訴求，其背後又隱藏了多少保守和反動的價值。倡議「安居樂業」或者類同「繁榮穩定」話語的政客，從來不會進一步說明誰能安居、如何樂業，究竟誰才有條件、有資格安居樂業;被「安居樂業」的口號所誘惑的民眾，也鮮少思考安居樂業的代價是什麼。換一種港式說法，為了安居樂業，你可以去到幾盡?

韓國瑜的「偽庶民」形象

「安居樂業」詮釋開來，就是韓國瑜此次的競選口號「台灣安全，人民有錢」;至於「庶民總統」一稱，則源自他 2019 年出版的傳記書名。之所以說韓國瑜異軍突起，是因為他贏得高雄市長的選舉，又擊敗黨內其他對手而代表國 民黨競選總統，但他並不具備國民黨傳統意義上的領袖特質，尤其是他的「草包」形象，與過往身懷美國名校博士 學歷、談吐溫文爾雅的國民黨總統候選人不可同日而語。然而，他的行為言論所代表的一些價值觀，倒是與國民黨 的主流意識形態不謀而合，端視這次競選過程的若干事件即可明瞭;這些事件透露了在「庶民」的包裝底下、「台 灣安全，人民有錢」的口號背後，這種以「安居樂業」為根基的價值觀，尤其在性別意識的表現上，是多麼的腐敗 、父權和危險。

先說「安居」。繼2014 年台北市長選舉爆出國民黨候選人連勝文的住處據說是父母買給他的豪宅「帝寶」之後，這 次韓國瑜也被揭露擁有好幾棟價值不菲的房產。以一棟位於台北市南港區、價值7,200 萬新台幣的公寓為例，就絕 不是台灣全體受僱員工平均薪資40,741 元(2019年1至7月數字)的庶民可以負擔，何况此薪資數字還低於17 年前 的水平(2002年同期的平均薪資為40,746 元)，更別說趕上這些年來物價攀升的速度。長年不斷拉開的薪資與物價 (尤其是房價)差距，教人如何在這種現實底下安居或樂業呢?因此，除了「偽庶民」形象包裝所掩飾的階級問題 ，「人民有錢」這類口號更罔顧世代不正義的問題。不管是連勝文靠父蔭住豪宅，或如韓國瑜因為年齡而受惠於台 灣經濟起飛年代的一輩，對於目前台灣年輕一代無法安居樂業的事實，往往忽視結構性的分析，反而動輒責怪年輕 人缺乏敬業精神或奮鬥意志，只顧享樂及耽溺於眼下的小確幸等等。世代不正義的問題，年齡與經濟結構之間的關 係，從《崩世代》(林宗弘等著， 2011 年)到《厭世代》(吳承紘著，2017年)的社會與心理的演變，已有許多 細緻的討論，然而這些政客卻有選擇性地視而不見，甚至懵然不知。21 世紀早已不再是「愛拼就會贏」的年代，誰 有條件安居樂業，避不開人口結構所帶來的階級差異。

安居樂業願景裏的性別歧視

這類不在乎民生疾苦卻猛開「人民有錢」的空頭支票的國民黨政客，其「安居樂業」的意識形態的背後，更有性別 歧視的致命要害。以樂業為例，試問女性的角色在哪裏?從黨內初選落敗的總統參選人郭台銘批評無黨籍立委洪慈 庸任職立委時忙着結婚生子，到韓國瑜的副總統搭檔張善政所說的「蔡英文沒生子不懂父母心」，參政的女性結婚 生子也不是，不結婚生子也不是，但男性政客結不結婚、生不生孩子卻從來不會成為爭議或被攻擊的原因。按此「 邏輯」，安居樂業是否意味女性必然得扮演家庭主婦或母親的角色?若是，那職業婦女或從政女性還有資格安居或 樂業嗎?國民黨政客在此次選舉中所流露出的性別歧視，可說罄竹難書，包括主席吳敦義把近年出現的幾宗分屍案 歸咎於蔡英文這個「衰尾查某」(閩南語，即倒楣的女人)所帶來的厄運，原為國民黨不分區立委提名人選、後轉 為新黨不分區立委提名人選的邱毅嗆聲說「蔡英文算個女性嗎」，凡此種種言行都指向國民黨根深柢固的主流意識 形態，乃極度歧視女性，這些國民黨政客的「安居樂業」願景裏從來沒有女性的位置。

國民黨這種開時代倒車的言論，與蔡英文上台以來嘗試推行的各種「轉型正義」措施，恰恰背道而馳。要改革年金 制度，不只是因為國家財政無法負擔，更因為退休公務員每個月的退休金，比近年台灣大學畢業生起薪盛傳的每月 22K(22,000元新台幣)高了兩倍以上;2019年通過的同性婚姻法，也被視為將讓蔡英文在這次總統大選流失選票的 因素。這兩個例子說明了，轉型正義除了有歷史和政治的面向，也有經濟與社會的面向;轉型正義的措施永遠吃力 不討好，因為它們一方面必然質疑過去的霸權結構並嘗試動搖其基礎，另一方面則試圖讓長久被壓迫的族群有發聲 機會。對於擁有權力的利益團體而言，不論是長期執政的政黨，或坐擁房產只想發大財、又具父權意識形態的政客 和「韓粉」，民進黨與蔡英文政府所代表的價值，正是要把他們熟悉的世界──以及更關鍵的，他們的既得利益 ──顛覆翻轉。他們擔心退休金減少影響生活品質，卻不認為自己受惠於此制度乃源自年齡與經濟結構的關係，而 不只是個人的努力，更無視此關係所帶來的世代不正義或體恤年輕一代的處境;他們看到過去被壓迫的女性和性小 眾開始爭取自己的權益，即使自己毫髮未損(同性戀者擁有結婚權並沒有奪走異性戀者的任何權利)，也好像少了 一塊肉似地哭天搶地。他們與惡的距離如此近，正是源於他們位處香港政客口中的「收成期」，已經享有或指望安 居樂業的靜好歲月。他們守護的是自己的既得利益，以及支撐此利益的、深具性別歧視的意識形態;他們只在乎自 己的滿滿收割，寧可放棄年輕人並任其荒蕪。

歲月靜好下誰忍辱負重?

「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據說是胡蘭成給張愛玲的婚姻承諾。過去大半年香港爆發反修例運動，台灣台中站前 的連儂牆出現了「你的歲月靜好，不過是有人替你負重前行」這個句子，然後有台灣的插畫家據此繪畫撐香港。這 次台灣總統大選，香港的抗爭運動扮演了關鍵的角色;選舉當天在高雄左營站甚至出現一名全身示威者穿著的長髮 女子，提着「我是香港人，請珍惜你的選票，我們只能示範一次」的紙板，詮釋了「歲月靜好」與「負重前行」的 唇齒相依。這大半年來，香港市民所承受的政治壓力、所付出的斑斑血迹，形象地表現了「安居樂業」背後的代價 。「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當然動聽，也令人動心，但我們不要忘記了這句文采翩翩的話，出自一個所謂「博愛」 又被視為「漢奸」的風流才子;胡蘭成的鐵粉、台灣作家朱西甯，曾以《聖經》典故為胡的「多情」脫解，說胡給 予每個所愛的女人都是神蹟般的五餅二魚，一分一毫都不少。這樣的神蹟能力當然只有男人才配擁有，博愛多情的 女性頂多只能以「北港香爐人人插」(李昂小說書名)自譬自嘲。歲月靜好的底下，往往是女性忍辱負重的斑斑血 迹。

本文撰寫於1 月中旬台灣選舉結束之後，完成時已是香港籠罩於武漢肺炎而口罩供應短缺之2 月初，不到一個月的 時間，「為了安居樂業，你可以去到幾盡?」這個提問，或許已有了另一層的深意。

(原載於2020-02-10 明報世紀版D04)